【中国文化报】白明:陶瓷与“书房”之间
2023-02-06

陶瓷艺术设计系 白明 教授的署名文章《陶瓷与“书房”之间》,于 2022年12月18日 在《中国文化报》美术文化周刊发表。

陶瓷与“书房”之间

“书房”是个名词,但在我的心目中却是个动词或者形容词,它是一个物理空间,但更是一个对我的生活、工作、创作具有重要意义的心理空间。无论是在传统还是现代,书房的样子气象万千。近几十年,书房在概念、形态上都产生了巨大的转变——甚至传统意义上的书房由容纳书籍、文人及与之相关的器物,容纳那些集智慧、灵感、向往与精神安慰于一体的温馨而具有保护性、依赖性的空间转化为一个个小小的显屏和人人均有的手机,它也由固定的空间变成了移动的“空间”。但书房的核心意义随着这种巨大的转变并没有太大的改变,那就是与人的学习、思想和内心安慰紧密相关;与文本、文化、文脉、文明水乳交融。书房是所有文人的情结,是各个时代、个人、知识、思想、人格、人性的连结体,更主要的是,它是一个用于引发冥想、储蓄精神在文人个体的心目中具有生命能量的空间。

我一直觉得自己的幸福有许多就源于这样的空间,并且我更庆幸“我的空间”与传统文人有实实在在的样式上的一致性:比如满眼的书架、书籍会出现在我的茶室、工作室甚至是办公室,它是一种氛围,一种容易与灵魂发生深层联系的特殊氛围。对这样的氛围情有独钟不证明我一定要手不释卷,而是这样的氛围具有无限慰藉内心的力量,我可以在对于生命与时代与个人与创作与自我抒发的困惑中,于这样的氛围里获得释放和宁静。

因为这样的环境,所以在我的创作中常常出现涉及书房或书的元素或与之相关的形式与意蕴。在我几十年的创作中,“席纹如书”、“卷轴墙”、“管锥篇”等等这些作品中与书籍形态、东方文字的排列与阅读方式相关的气象都会在我的创作中不自觉的有所表达。尤其是在我的陶艺创作中,瓷的语言材料和审美越发让我由文人传统与审美意蕴之中的修养延展到人生观、时空观并发现获得人性愉悦的可能性,如同经过了发酵般地将各种可以吞噬、咀嚼的营养转化成为我自己的思维热量和想象力的生物基础。我的创作总是在自己这种若隐若现的大脑中的“书房”氛围与感觉之中任凭其由微观至宏观,由暗至明地四处闪烁,每一次这样的往返和微光都会在我的创作中留下某种痕迹。

当书房这个概念鲜明直接地由故宫这样一个重要的殿堂级场所作为展览主题提出来的时候,于我的创作是一个极大的挑战。我一方面欣喜于这样的主题于我是如此之近和熟悉,但我又极不适应将鲜明的主题和我长期以来依赖的、形成我艺术观的空间产生这样直接的对应表达关系。所以我尽可能在自己已有的艺术形式与创作空间中选择自己花费时间和情感最多且最熟悉的陶瓷的方式,以它的某种特殊形式来连接这样一个古老而又让文人有所依赖、主导着日常生活的主题和我的创作。

我不想从外在的形式着眼,我想起了西方在向中国制瓷技术学习的过程中,发明了一种塑造性更好的材料来调和成型过程中因瓷土纯粹至极时所带来的不妥协的高贵品性(瓷土纯度越高韧性越小,不易成型)——纸浆泥。纸浆泥是用纸浆融合进瓷土中,利用它们的纤维,与瓷泥浆产生高度融合,甚至是相互牺牲式的拥抱解决了成型过程中许多的工艺难度(当然也相应减弱了瓷土的纯粹品质)。我曾经在20余年前用这样的材料创作过“山水与时间”,虽然这些作品都留在了美国,但这样的创作经验在此时此刻激发出我一种奇特的表达欲望:我想如果在这样的主题中尝试用书籍、报纸、纤维、纸张这些中国在书籍构成和传播历史中出现的多种媒介和元素,将它们化为纸浆,用这种承载了书画表达与中国审美特征的材料,连同建立起了中国“瓷之国”的瓷泥融合在一起,是否能将书籍、文明的传播、中国人认识自然独特的心路历程所形成的这种影响全世界对瓷的认知标准的方式融为一体呢?用这样的材料,制作成卷轴的形态,这又是古代时期书籍的形态符号,这样符号性的作品,我在过去创作过“管锥篇”,而今我想让他不再是成为管锥的外在视觉形态,而是从元素中体现书籍与纸张柔软的审美,支撑起瓷土,释放它更大的表现空间,在工艺成型中增加妥协、柔韧的秉性,使瓷土能够符合其文化在我心中的象征意义。

作品是否能如我所愿地将书籍的柔韧性、传播的文化属性和瓷土的脆弱、高贵、永恒融为一体,用卷轴的方式是否更容易直观地将我的设想传递,这让我充满期待。我思想着将这样的混合物进行多种烧成,将最远古的熏烧、坑烧和千余年以来流行的柴烧,以及现代的电窑与气窑的烧制,用这些对火的不同认识赋予这些卷轴生命,使它们如历经历史般从远古走到今天,同时将这样丰富的烧成之物叠加在一起。并按照古代条案的形式重新设计成厚实的亚克力条案,长约3米,将这些作品置于其上。这样就恍惚了真实的传统形态符号与故宫展场环境的古老,作品在光影中产生的虚形具有绵延山脉的自然感觉,却又拥有从古至今让人感觉到存在于记忆当中的某种温暖的元素,我将这样的作品叫“墟相·卷轴”。

古代的文人雅士由于个体思想的丰富、浪漫以及文明传承史上里程碑式的地位,他们的生命个体存在和思想本身就是一座移动的书房。这样的移动书房古往今来散落在大江南北,也常常因为某种磁场、文脉的缘故而书信往来和群聚,相当多的文人雅趣构成了文化史中的重要篇章,兰亭雅集即为之一。这种借助于水、酒,借助于文人伟大的思想交汇和娱乐的美好情感交融也造就了书法史上不可逾越的高峰。所以对待“水”的理解也就成为了文人雅士的共性特征之一。水利万物,水的万化之态包含了宇宙自然启迪的无限丰富性,古代就有重要的艺术家专门画水并自成大家,文人雅士也有太多的人咏诗成集来描绘水。我将水抽离成最简单的几何纹样与单纯、一致的波浪似的线条,置之于硕大而似抽象雕塑般的瓷胎上。这样的语言元素并非新颖独特,它古老得像书法的笔画一样,但它与当代的装饰语言连在一起,与不同的装饰结构出现在不同的器物上,就拥有了全新的艺术面貌。

我希望利用这样安静、深澈、悠远的青花蓝色与单一但却从不重复的线条组合来诠释文人雅士对水、对这样有利于万物的物质的奇妙敬仰。这让我的内心又拥有了某种与先贤、与书房在时空中有特殊交集的某种可能性,这同样是一个让我觉得值得去尝试的艺术方式。但是它却与书房的主题在表面上相距遥远,可我却觉得如果我们将这样的文人雅士的身体和大脑看作了不起的移动书房,那家国与天下、情怀与山水是否又走的很近呢?

展览其实就是为观者提供一种新颖的、与习惯的观看方式不一样的场域,在这样的场域里获得新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