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陶瓷装饰课是清华美院陶瓷系的经典课程，上世纪90年代开始，艺术家白明开始在传统陶瓷装饰中尝试现当代艺术的融入，重在启发与创作，在陶瓷装饰的历史中看到“现代性”，在当下感知“文明”与历史的回响。以下我们将分篇分享此课程的讲座内容：

彩陶时期是华夏民族最早有系统性装饰语言的一个时代。7000年至5000年前的人们生命周期都比较短，但他们能够快速的在自然里面找到秩序与节奏，出现几何形式的纹样。而几何形式结构是西方在19世纪才被确认为是“抽象艺术”语言的经典表征。许多现代抽象风格的绘画有不少是与几何结构有关。 彩陶时期的纹样，是从自然界浓缩出来的以几何线条的变化起伏所产生的对秩序、归纳、装饰、色彩、节奏所产生的一种图式，来表达他们对自然与美的理解和敬畏。

比如漩涡纹是是从水的自然形态抽象出来的，包括波浪纹也是这样，他们归纳出了水不一样的特征。还有粗犷的带有饱满结构的是蛙纹，腿部很有力量充满生命力。几千年里凡是体现力量的部位像彩陶、像泥塑、像器物都是圆润“鼓胀”的外形，那其实是艺术家表达生命力的方式。

旋涡纹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另外彩陶里还有一种视觉与心理的图像“平衡”感，就是秩序，但秩序又会带来一个问题——单调，为了打破单调就把线条与空间的关系通过丰富与变化产生韵味。比如今天谈图案里面的二方连续，比如水纹、旋涡纹、缠枝纹展开全是二方连续。大家还看到里面有格子和菱形纹，现在的地板也都是这样的二方连续的菱形纹，今天所用的装饰语言的基本结构基本形态和基本规律在5000年前就已经很成熟，当然这不独属于华夏一个民族，两河流域和希腊早期文明都可以看到。

文明是求同的，文化是求异的。艺术更是求异的。

随着生产力提高，人们的需求更加丰富多彩。但需求的丰富多彩不是突然间那个时代出的哪一个人可以让他的时代丰富多彩， 所以“时代”才是艺术家最需要去了解的，后人也是也通过艺术来认识那个时代。

你们的时代其实就是你们的生活。

陶瓷装饰课 清华艺博观展

彩陶碗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你们在上拉坯课的时候，我希望同学们拉碗的时候千万不要只是拉一个又一个同样的碗， 你可以想象自己如果是一个碗，你想成为怎样的样子。拉坯只是技术，做碗做得不漏水就成立了，但碗的厚薄、高低、起伏还有碗的外形里线是直还是曲，如果是弯该弯到什么样的程度最饱满、最有力量、最有个性，就是这样一条简单的弧线在每个人的心目中就有亿万个样子，这时你去想哪一条是你需要的，传递的什么的精神和情感。大家要多做这样的练习才能从习作变为创作。我希望大家时时刻刻都要有这样的艺术愿望。

老师在20年前写了一本书叫 《另说陶艺》，其中有一个章节专门写“名词新解”，比如你们一毕业就有可能成为一名老师，可你昨天毕业和今天成为老师的知识结构并没有什么改变。从这里就得出结论，老师并不是证明知识修养比别人高，老师是一种职业，你拥有了履行老师职责的权利。学生也是，学生只是标明你此阶段的身份，学生的身份背景照样可以做思想家、艺术家，希望你们能够在大学二年级就快速的接触并且培养起自己成为一个独立个格的艺术家和独立的个人，这是一个最重要的自我培养的过程。你们首先是要成为一个独立的人。只有你们成为个体，我觉得教育才是成功的。

《另说陶艺》白明 著 2003 河北美术出版社

艺术恰恰是需要你首先成为个体你的艺术才有价值。

希望丰富多彩，希望更加个性化，希望你手中创造出来的东西有你自己的温度和性格这才是艺术。没有这样的认知怎么可能想象5000年前最低下的生产力环境下竟然有一群人去做那样丰富多彩的装饰，说明 与美有关的装饰是人的需要，是悦目的需要，是生命的需要，是活力的需要，是礼仪的需要。

新石器时代陶器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我们今天的生命长度被拉长了，足以让我们花很长的时间去受教育，通过教育获得更好的认知世界的能力，也足以让我们有时间去享受世界几千年的文明史与艺术史。在陶瓷的装饰史中， 大家要结合时代结合生产力，去理解它的装饰，它的器物，还有它的表达。

大家再来看这些器物很多东西都是尖底，都是宽口的盆，装饰的主体都在器物的上部或容器的里面，底处都没有，说明当时没有桌子都是席地而坐，器物放在挖坑的地上它就稳住了。大家再来看中间有一个卍字符，那可不是纳粹的，纳粹跟这个是相反方向的，这是后来佛教上常用的卍字符，可它出现在中国华夏地区的时候佛教还没有出现。可见世界上不同区域生存的人他们有一个想象力的共性叠加，这种情况常常会发生， 因为人类总是有一些一致的思考。

万字符彩陶 马家窑文化

陶瓷装饰PPT内容

但是可以证明在佛教没有诞生之前卍字符是先诞生的，那么并不排除可能别的地域里面人类有共性的认知，比如说在更早的两河路流域、埃及文明、玛雅文明，包括华夏文明，他都有祭祀，他们祭祀的神不一样但很多仪式却差不多。首先要有一个高台，让祭祀者祭祀物成为注视点成为标志物，一定有一个中心， 卍字符可能就与这些祭祀有关。

文明史里面世界各地在那个时代如此交流极为缓慢甚至不太可能有交流的情况下，是有人性的发明创造和想象力的叠加的，你这么想可能他也那么想，所以陶器是在不同的点围绕着各个族群的发展自然而然成为他们的特征也成为他们族群文化的见证。

前面我说陶瓷既是艺术又是雕塑，既是绘画也是设计，还是生活与历史，这里就证明给你看它就是历史，而且没有再比它更早的系统实物可以验证我们7000年5000年前的历史。陶器是跟整个的族群都有关的，是普通人也会用贵族也用，所以只有陶瓷是跟人类的生活息息相关的最广泛的代表了那个时代的生活气息的实证。

陶瓷装饰课

彩陶装饰

陶瓷装饰PPT内容

大家看这件雕塑，猫头鹰做得生动感人，而且非常现代，既有抽象又很写意还有装饰，艺术语言在今天来看很综合。尤其让我震撼的就是它的鸟喙的那个尖，只是有一点点痕迹却特别生动。

美术史上这件作品 《鹳鱼石斧纹彩陶缸》，是常常看到的，在许多版本的绘画史，中国的历史书籍但凡有陶瓷，它常常作为一个标志物出现。这是因为它跟其它的彩陶所表达的比较抽象的装饰语言不同，它记录了一种生活方式和生活气息。有石头的斧而且装饰语言特别的简单，鹳非常健硕，大家看鹳腿上面还有关节显得很有力量，背部包括整个从嘴一直到尾巴的那条流畅的线条，如果是按照今天的装饰语言来讲都可以称之为经典，值得推敲与分析，值得去细细品味，而且它的色彩只有白和黑的底色。鹳叼着一条鱼，加上石斧大家就可以想象得到那个时代的生存景象。再看黑陶里的那头猪，一看这种猪就像是野猪驯化后的感觉，当然还有黑陶的容器，说明当时的人已经在这个造型里面考虑到精神性了。

中国的彩陶、黑陶文化在世界文明史上比较特殊，第一它有巨大的存世量。第二它装饰语言的丰富性在世界陶瓷史上也是少见的，可见中国的广袤的大地，特别是三级阶梯式的地质结构帮助我们在陶瓷文化的起始就非常丰富。

《鹳鱼石斧纹彩陶缸》 仰韶文化

黑陶刻绘猪 河姆渡文化

陶瓷装饰PPT内容

继续看黑陶，黑陶给我们带来许多可以值得去分析的跟设计语言有关跟造型和工艺成就有关的一些信息点。大家来看这些都是5000多年前的陶器。可以看得到，今天的德国设计、日本设计、英国设计总结出来的设计理念竟然相当多的基本要素和规律和结构都已经在这里体现出来了。比如说功能性，我们所有使用的东西第一要务是功能性，它的稳定性、礼仪性还有美感。

所以我们大家要分析它，我们在图形上切割开看如果把上面的那一块拿出来就是一个盘子。如果把下面凸出来的一块切掉它就是高脚盘。这个造型清代有很多，最后再把它们全部放在一起联系，既修长浪漫，又具有很好视觉美感，还具有手持很好的功能性和礼仪性。

蛋壳陶 龙山文化

陶瓷装饰PPT内容

大家就可以想象五六千年的历史，在当时几乎没有生产力可言的大环境中，理解这件作品直到今天它给大家的震撼还在于礼仪设计的严谨规范，甚至很当代。我们如果不把彩陶当做古老的中国的艺术来看，而把它想象成一个黑色的金属物件，是不是很现代，如果它出现在德国会不会认为它很“西方”。谁都无法想象这么通体如此高超的设计胎壁像蛋壳一样薄，所以它还有个名字叫 “蛋壳陶”。这样的作品很震撼人心，因为这样的作品，我们用着现代的电能与工业设备甚至是稳定性极高的石膏车床去复制它们都很难做到。而新石器时代的人们在没有稳定旋转设备的条件下是如何做到的。而黑陶与彩陶的最大区别除了功能，还有装饰语言与工具的区别。彩陶是用软性笔涂绘在器物的表层，而黑陶是用坚硬的工具在陶体上刻划和压磨，这就显出了不同工具所产生的工艺特征和风格特征。

工具也是有强大意志的。

我们对每一件陶瓷作品的理解都要回到那个时代。龙山文化的黑陶比甲骨文还要早几千年。我们理解甲骨文也一定要回到那个时代，它不是一般普通人的使用，是由巫师或具有一定的文化和身份的人使用的。占卜也不是每个人都需要的。所以我们看这些彩陶黑陶的时候，对应一些文化现象就能看得更全面更宏大。哪些是局部的，哪些是伴随着人类文明史从来没有消失的。陶瓷就是伴随着自从它的诞生和人的生活紧密相关，无论是远古还是现在从来没有缺席过。在我们的生活周边，当然无论你是贵族还是平民，是官宦还是普通的庶民，这些陶瓷都在我们的身边，无非就是质朴一点或精致一点的区别。

蛋壳陶 龙山文化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5000多年前没有拉坯机的情况下，可以做成蛋壳陶，并且还能够烧制的如此的单一纯粹的黑是多么难。现在去山东河北还有一部分地区在生产黑陶，可做到那种纯粹的黑都很难了，是因为它的烧成是有要求的，哪一个地方出了一点问题都不会这么亮这么黑这么一致。更谈不上还能把这样的东西留存到5000年以后，我们还如此幸福的看得到它。

前面看到的彩陶是以纹样作为鲜明的艺术特征为我们关注到，黑陶是以造型。造型是陶瓷艺术最关键最灵魂的基础，类似于我们每一个在座的基本的先天的身体结构是决定好了的。陶瓷在实用的器具里面，造型就类似先天的骨骼肌肉、身体状况、智慧基础，后面再去装饰，再去上釉，再去做得精致。

我一直把陶瓷造型的设计当做陶瓷艺术的先天之本，其他的都是后天的。

裸体浮雕彩陶壶 马家窑文化

中国国家博物馆

在新石器时代，那么多丰富多彩的彩陶、黑陶，它们有相当大的存世量，大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几百块钱可以一板一板车地往家里拉。老师也要跟大家强调一下，以后千万记住不要以价格高低衡量艺术品或者艺术家、作家和他的艺术贡献，在中国很多的艺术形式的价值是被经济和价格污染或者转移了。在陶瓷史上，如果你让我选择陶瓷，哪怕现在卖几个亿的清代瓷器，我宁愿选择很好的一个彩陶，保存完整和非常好的设计语言，装饰非常自信流畅，造型气魄宏伟，当我们每天面对着一个这样的彩陶，你会时时刻刻充满生机。还要记住一样， 好作品是能给你带来向上的精神和你的生机体验。凡是让你感觉一看技术高超然后陷到细节里面去的没有生命力的作品都不是好的艺术，这是艺术和工艺的最大区别。

人物塑像 红山文化

中国国家博物馆